杨逸愣神好一阵后，才幽幽说道：“即便如此，我大景也不该就到了黄昏时刻把？”
“杨兄恐怕还是不肯好好睁眼看看这天地。”刘闻书也放下了酒杯：“陛下已经一百二十岁了。一百二啊！杨兄。太子都已经到了古稀之年。”
刘闻书恐怕已经喝醉了，他根本没有再看杨逸惊愕的表情，只是自顾自说着狂言：“一个下不了床，上不了朝的老人，只为了自己的皇位，就开了藩镇世袭的例子，杨兄想想，到了陛下驾崩的那天，这天下，这十五镇藩王会怎么样？他们愿意把经营了几代的藩镇还给朝廷吗？杨兄觉得到时候这些个王爷们会拥兵自重，还是再进一步搏一下金銮殿上的那把椅子？”
“当然，皇位更迭，藩王之乱或许也只是一时，若朝中还有忠臣良将，兴许还能平了藩王之乱，但这终归只是其一。
景朝开国三百年来，天下刑人日日劳作，不辞辛苦却往往连自身性命也不过在他人一念之间，杨兄试想，藩王若乱，天下刑人会如何？刑人世受压迫三百载，若有藩王以赦免天下刑人为旗，又会如何？
这还只是其二。
武帝分天下为四十五州而治，可这四十五州的统治者却不只有景帝，州内各有世家豪族乡绅地主无数，他们以百姓骨血为养料，滋养自身三百年，再到如今，各家皆有良田私兵。所以哪怕已经民不聊生，朝廷却动不了这已经成为了庞然大物的世家，可世家倒不下来，百姓却快要活不了了。
哪怕脚下还有连性命也难保的刑人，可人一旦到了连饭也吃不起的地步，也就不在意还有没有比自己过的更差的人了。
有朝一日，若天下动荡，这四十五州内的世家会如何？百姓又会如何？
如今天下看似太平，实则一旦陛下驾崩，天下立刻兵戈四起，分崩离析。”
见杨逸仍不说话，刘闻书叹道：“我原本不信气数一说，可我大景以武立天下，百年之前，纵是一品武夫也不敢妄言江湖无敌，甚至还有武道宗师效仿我景族先祖，欲开创武道后路，要踏破一品再往上，可如今呢？
二品武夫便可称霸江湖，真是气数尽了啊！”
杨逸眼皮狂跳不止，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，又深吸两口气以后，杨逸说道：“陛下还在，这天下便乱不了。”
“陛下还能有几年，还能有几天？”
“若是陛下一直在呢？”杨逸突然说道。
刘闻书却皱起了眉：“我与杨兄讨论天下之势，杨兄为何说出这般小儿呓语？人生不过数十载则矣，陛下能有一百二十年光景已经是福运齐天，杨兄觉得陛下还能坚持多久？”
“陛下能活到今天，或许不是运气……我前不久见过陛下一次，他体内血气雄浑恐怖，绝不是迟暮之态。”
刘闻书也是奇人，他听了这话第一时间，就不如常人般先去考虑杨逸是如何得见陛下，反而顺着杨逸的话推论：“若是太子先薨而陛下还在，恐怕不仅是藩王，就连朝堂上也要跟着分崩离析了。”
而后他又问道：“杨兄难道是杨丞相之后？”
“何以见得？”
“我看杨兄不像是阉宦之人把。杨兄觉得如今天下除了宦官，还有几人能面圣，姓杨的又有几人？”
“刘兄若笃定了天倾降至，却为何终日读些小说话本，而不考取功名，以刘兄之才，若是入仕，未必不能扶大厦之将倾。”
刘闻书闻言，竟然仰天长笑三声，而这三声笑里，也一声比一声更痴狂。
笑完以后，刘闻书酒也醒了三分，他张了几次嘴，似乎有着千万言语想要表露，但最终他却只问了句：“杨兄为何来了这扬州城？”
杨逸也不知道刘闻书这话里有没有质询自己身份的用意，但他是真心想与刘闻书结交，索性摆出了率真之态，直接边将怀中藏得严严实实的圣旨递给了刘闻书一观。
然后直接讲明了此行江湖的目的。
刘闻书点点头后将圣旨还给了杨逸：
“杨兄方才说，陛下体内血气雄浑？”
杨逸回想起了那日在万寿殿中的感受：“陛下还远远未到血气衰退寿元将尽之时。”
刘闻书将这杨逸这句话消化了好一阵后才说道：“这样啊。”
不过他却又没顺着这话往下继续说下去，反而是开口讲起了自己的过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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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州牧卫立康虽是执掌一州的地方大员，行事却是有些迂腐。
也正是因为如此，才在云州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待就是十八年，再有几年也就到了该致仕的年纪了。
州衙之内，卫立康正在主位与云州将军徐朗谈话。
虽然谈的是正事，但这种放在了衙门里的交谈让徐朗觉得很不舒服，再看端坐在主位，隐隐透着几分上位者姿态的卫立康，徐朗心里就更不是滋味。
“这老东西是统管一州不假，可也算不上我堂堂一州守将的上官吧，跟我在这装腔作势？”徐朗心中想到：“算了，再忍忍他好了，反正也不需要再忍多久了。”
“近来附近各州刑人青壮皆有往青州聚拢的势头。”卫立康眉头轻轻皱起：“陈奇要开运河通怒江，那是他青州的事，但一下要这么多人，哪怕是云州西边的几个郡都有大量刑人迁徙而出，这样下去会影响我们云州的稳定的。
徐将军，你得派上些兵丁去把住两州边境，不要再让我们云州的刑人去了青州。”
“这样不好吧，卫大人。”徐朗撇了撇嘴：“咱们可都是朝廷的官，还分什么云州、青州，陈青州要开运河那是有利民生的好事，卫大人为何要阻拦呢？”
卫立康听了徐朗这话，心里也起了些情绪，不过还是又说道：“他陈奇想弄些功绩出来是他的事，但在青州开运河本来就是胡闹，一下要这么多人过去，他青州供得起粮食吗？况且春种还没完，若是让我们云州的人少了这么大一批，到了秋收之时，云州哪还有劳力？”
“卫大人要是这么想的话，徐某倒是没话可说。但这开运河是利国利民的好事，本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误了这利民之事，卫大人如果想要本将派兵去把人给拦下来，那就往上京递折子吧。若是有朝廷的调令，本将自然会派兵去拦人。”
“你！”卫立康重重地一拍桌子，他真没想到徐朗居然说了这番话下来，开什么玩笑，真要等上京发命令下来，秋收都过了：“本官定要狠狠地参你一本！”
“哼。”徐朗冷哼一声，直接站起身来走出了州衙。
等徐朗真走远过后，呆坐在原地的卫立康才缓过劲来。
“徐朗疯了？”这也是卫立康的第一反应：“为这点事至于和本官闹僵吗？”
可徐朗的离去虽然让卫立康心中愤怒了起来，却又突然感到了一阵无力。
“朝廷短时间内是指望不上了，怀王……怀王虽能节制云、青、赣三州，但他显然也认同陈奇要开运河。”卫立康想到：“也罢，一介武夫，你不仁就别怪老夫不义了。”
于是卫立康当即往东面靠近青州各郡发下公文，要求各地派出捕快，衙役共同拦截刑人过境。这一道公文发下去以后，卫立康也就把这件事放在了一边，有陈奇在东面的影响，这道公文的执行力度势必不会太高，但总归聊胜于无。
随后，卫立康又将这些年来，收集到的陈奇的把柄整合到了一起，再添油加醋的渲染了今天的事情后，写成奏折发往了上京。
然后又以私人名义，写了一封密信发往当朝太傅明仲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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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逸与刘闻书这一夜，从天下大势谈到了各自经历，又讲到天下英雄，古今名士，一直聊到第二天正午时分，实在是顶不住困意的两人才沉沉睡去。
再醒来时，已经是第三天早晨。
“刘兄，逸有一事相求。”杨逸犹豫着开口对刘闻书说道：“武林大会一时对于我来说，事关重大，只是如今杨逸还有要事要办脱不开身来，能不能请刘兄帮我在这扬州城里探听消息，我也好知道日后该如何行事。”
刘闻书听了杨逸这话，目光闪烁间点了点头：“不过些许小事，杨兄何必如此客气。”
“如此便谢过刘兄了。”杨逸鞠了一躬：“少则十日，多则半月，杨某再来此地寻刘兄！”
杨逸这话说完，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千两银票塞到刘闻书手上，然后还没等到刘闻书反应过来，杨逸便离开了此处。
其实杨逸在这扬州城里本也没事，不过是那晚听了刘闻书曾经经历后，临时起意，想去帮他报仇，又担心到时候寻不到他，这才托辞让刘闻书帮自己办事，其实为的也就是半月过后，还能在这扬州城里找到刘闻书踪迹。
“难怪刘兄见识不凡，家中却只有些小说话本。原来他不是无意功名，而是早就有了功名在身。”
刘闻书今年三十有五，虽然出身贫寒，却也一路考到了金銮殿，是在殿上被太子钦点的探花。
而后便被吏部派到了扬州涿郡清荣县做个县令。
能被分到扬州，刘闻书也心满意足，可就在他怀揣这朝廷任命的文书赶往清荣县赴命之时，却遇到了极为荒诞的一幕。
他正赶上了清荣县县令‘刘闻书’上任后，在县中摆下的万民宴。
也亏得刘闻书机敏，没有直接去衙门里掏出任命文书来去那假县令对峙，反而是在县城里打探起了消息。
也就是这一打探，彻底让刘闻书心中的热血凉了下来。
新县令是顶替了新科探花郎的位置，这事在清荣县之内，竟然已经成为了公开的秘密。